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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12/08,侯捷应台北师范大学翻译研究所之邀,做了一场开放演讲。以下是内容摘要,以第一人称叙述。 (来源:英语杂志 http://www.EnglishCN.com)

●开场

今天很开心来到这里,和各位老师同学交换科技翻译上的心得。请容我先花数分钟介绍一下我自己,激发各位听讲的意愿。我原本是一个计算机软体技术人员,从纯粹技术领域转换角色,成为一个「文字工作者」,是我的生命中一个从无预期的转弯。进入写作和翻译之前,我从来没有文字工作经验,也不曾对文艺有过特别的兴趣。但是当我初次接触技术性写作和翻译,我清楚知道这将是令我一辈子开心快乐的工作,从此改变了我的一生。兴趣是多麽曼妙的事呀,可以一下子扭转一个人30年的轨迹。我相信,花了这麽大力气考上国内最高翻译学府的各位高材生,一定也是出於强烈的兴趣而选择这条路。翻译是一种半创造性的工作,没有强烈的兴趣,不可能做得来,也不可能做得好。

1990年至今,我的写作与翻译已经11个年头,全职时间几近10个整年。所有作品都在计算机相关领域内,80%是硬性专业技术,20%是软性电脑散文(含书评、观感、纪行),侯捷网站(http://www.jjhou.com)完整记录了这一路走来的历程,也保留了相当多的电子成品。十年来大约累积 15 本着作,15 本译作,以及上百篇软性文章;硬性技术文章由於未留存下来,数量已不可考。就数量而言,这样的成绩还算不恶,人说「着作等身」,侯捷大约有「等腰」的高度了。通常创作者不太愿意和「多产」二字挂边,心态有待研究,可能是秉持「物以稀为贵」的观念。不过「等腰」毕竟是10年的积累,实在也谈不上傲人,仅止一般而已。

90年起,我一直是个「创作歌手」,95 年翻译了第一本书,才开展「翻唱歌手」的角色。这些年来,翻译逐渐占据我愈来愈多的工作份量。在这麽多年的经验中,我累积了一些心得与想法,今天来和各位谈谈「面面观」。

请容我特别提醒,这次应邀到所演讲,我谈的并非翻译技术,而是技术翻译。师大翻译研究所的同学,不论就外语能力翻译理论,肯定都比侯捷高明许多。老师的水平更不必提了,有报社的译稿编审委员,有叁加APEC会议的口译专家,有英语系的资深教授。侯捷的英文程度在各位面前就像幼幼班一样。很多人听了这个会说,以你译作15本的成绩来看,这是谦虚之词。不,侯捷向来不做过份的谦虚,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很实在。我能够翻译十数本专业技术书籍,纯粹因为有坚实的技术背景。

由此之故,在众多的语言、翻译双重专家面前,今天抱着分享与学习的心情而来。我的长处在领域技术中文能力,我的特质在於勇敢创新和用心。纯粹因为这四点,使我能够踏上翻译之路。稍後我会说明,关於科技翻译,成功的要素在哪里。

以下除非特别声明,当我说到英文,我可能泛指外文;当我说到翻译,往往是锁定在科技翻译;当我说到科技翻译,往往我说的是计算机领域里的观察。而当我说到计算机领域的翻译,我说的是书籍翻译 ─ 现实业界对於单篇计算机技术文章的翻译需求,不存在规模量。

● 翻译的贡献与地位

各位进入翻译研究所,对於翻译带给国家社会人民的贡献,不论是出於自己的认知,或是出於师长的耳提面命,一定都已知之甚详。现今全球态势以英语为主流,而我们并非英语系国家,翻译之於我们的国际资讯流通,乃至国民的知识追求与素养提升,更显得重要。科技翻译尤其如此。

○《基度山恩仇记》原文版

容我请问在场各位,谁读过大仲马的《基度山恩仇记》?我不敢做田野调查,所以各位不必举手。假设有50%的人读过。再请问,谁看过《基》书的原文本?估计不超过两个人。

那麽,小仲马的《茶花女》呢?李察·巴哈的《天地一沙鸥》呢?梅尔维尔的《白鲸记》、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歌德《少年维特的烦恼》、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但丁的《神曲》呢?谁又看过它们的原文本?

这些书籍,很多人知道,很多人看过。因此,无庸多言,一个好的翻译人才乃至一位大翻译家,对於国家社会人民的贡献,无远弗届,难以估计。民初严复先生翻译了《天演论》,在动荡大时代中引导多少热血青年救亡保种追求富强。当代中国翻译界翘楚傅雷先生(1908~1966,钢琴演奏家傅聪的父亲)也翻译了许多海外文学经典,对文艺和美学做出许多贡献。

翻译是一座挢梁,没有挢梁,那些缺乏撑竿跳绝技又不会游泳的群众,没有办法到达彼岸。

○中国历史上最大的翻译事业

中国历史上最大的翻译事业,大概是佛典的翻译。如果不是历史上出了几位杰出的佛典翻译人才,将玄奘带回来的梵文佛典翻译为中土文字,佛教和佛学不可能如此广泛地深入广大民间。最着名的佛典译师「四大天王」是玄奘、鸠摩罗什、法显、真谛。稍後我有一个关於鸠摩罗什的传奇故事,要与大家分享。

○海峡两岸最大的翻译事业

目前海峡两岸最大的翻译事业,桂冠落在「计算机相关书籍」上头。不仅书种繁多,更迭快速,售价高昂,版税或稿费也比一般文艺书籍高上许多。在台湾,一本中文电脑技术书籍定价600元十分平常,1000元的天价也出现过。译者的版税普遍是10%,15%也听说过。酬劳反应出市场利润,我们可以推想计算机书籍的红火程度。

○必也定位清楚

翻译这档事,针对不同的读者群,需有不同的考量和不同的作法。今天既然谈的是「计算机技术领域」的科技翻译,让我先将读者定位清楚,才好谈下去。

我想基本上不会有人把「Windows 2000 使用指南」或「计算机基本概论」视为科技书籍,也不会有人把小学、中学、高中生看的电脑科普读物视为「科技书籍」。因此,今天所谈的计算机科技翻译,我把读者定位在大学和研究所程度。也许你没有这样的学历,但你有这样的程度,也算。

做为一个科技输出量少於输入量的国家,我们的科技教育的确需要仰赖良好的翻译。请注意,我说的不是科技研发,而是科技教育。科技圈中最顶层的研究圈,并不存在翻译的需求,但是教育圈亟亟需要大量的优质翻译,以补国内严重贫血的高阶技术读物。高阶技术读物的读者,一方面是国家未来科技研发的生力军,一方面对於技术的本质,还在学习阶段,对英文的掌握度,大多还没能够成熟到可以快速而精准地吸收国外成果。他们阅读原文书或许问题不大,但不可能像阅读中文书那麽快、那麽印象深刻、那麽有效率。

另一个读者群是业界工程师。工程师永远在专案中无夜无日地走过365里路。虽然技术水平和外语能力可能比起学生时代成长许多,但由於时间受到挤压,优质中译本的出现对他们的求知仍然不啻荒漠甘霖。我对工程师的生活与需求太清楚了,因为我就是(仍然是)工程师,我周遭的许多朋友也都是工程师。

这里突显一个问题:有英文阅读能力的人,需要中译本吗?我相信中译本对於绝大多数读书欲望尚存的他们仍然有很大的吸引力,前提是一家值得信赖的出版社和一位值得信赖的译者。(国外具规模的科技出版社都有「技术编辑」这样的编组,扮演催生好书的关键角色,但在台湾我还没能幸运地看到过起真正作用的技术编辑。)

●目前的大环境

大家都承认科技翻译的重要和贡献。贡献理应和地位成正比,但是在台湾,我对科技翻译的感觉是「有贡献,没地位」。尤其计算机书籍翻译,简直到了地位沦丧的田地。你如果对别人说,你是一个同步口译员,人家会承认你的专业,承认你的地位,尊敬你。你如果对别人说,你是一个计算机书籍译者,人家嘴上会说「哇」,心里头则说「哦」。说「哇」是因为找不到适当的回应,说「哦」则是「原来如此」之意。所以你只听过「口译专家」这个敬称,你听不到「计算机翻译专家」或「科技翻译专家」这样的敬称。

这其中最大的原因是,前人把事情做坏了,做烂了,整个圈子成了酱缸。计算机翻译书籍是所有书籍中最有基本市场、单价最高、又最轻率推出的一个书种。前两者很容易理解,因为计算机科技最是红火,最是日新月异。但为什麽最轻率推出呢?因为理应由专业人士执笔的工作,却以一群毛头小伙子为翻译主力,又没大人把关。计算机的进展太快,令业者每在「过时与库存」的压力之间徘徊无奈,不敢给译者充裕的时间完成作品。另一方面又由於有基本市场撑腰,因此睁一眼闭一眼地把某些只具读者实力的人,错放到译者的位置,再把这麽胡里胡涂完成的作品出版给其他读者看。大学生、研究生、兼差打工,就是业者最好的「储备人才」。如此「译者共读者一色,钞票与臭名齐飞」,造就出「学生译书给老师看,小孩译书给大人看」的奇怪现象。(计算机中文书,大学教授大概不看,但是专科高职老师可能会看,会用来教学)。

从实际作品观之,显然有太多译者,面对他所翻译的技术主题,和他的读者一样陌生(甚至更陌生)。此外,经历十数年「科技与人文分离」、「独尊智育尤尚理工」的环境薰陶之後,有多少年轻人具备堪读的文笔,可译出堪读的文句,实在大有疑问。关於这个,稍後让我举些例句娱乐各位嘉宾

书籍的演进更迭过快、翻译主力的年纪过轻历练过浅、业者的短视┅,这些因素使得十数年下来整个计算机翻译界缴出远低於60分的成绩。在恶性循环、劣币驱逐良币的情况下,优秀人才不愿投入,更加深了环境的恶劣。甚至译了本书却躲躲闪闪不敢让人知道。利之所趋,更有极端恶劣的业者变本加利地制造垃圾,甚至坑杀年轻学子的纯真。

幸好,情况有好转迹象。恶劣的业者倒闭了,恶劣的书籍开始有了大量的批评(感谢网络)。愈来愈多的「道」书(Design Patterns, Refactoring, Programming Pearls...)和深度的「器」书被有胆熟有眼光的业者邀请一批好人才翻译出版。

最糟的环境,读者需要最好的选择;最糟的环境,对优秀人才是最好的机会。众人皆醉之中尤其显出「我独醒」的可贵。过去以来大家都在矮人国里找高个子,今天真正的高个子到矮人国去,不是一下就鹤立鸡群所向披靡了吗?恶劣的环境不是优秀人才的阻力,正是绝佳的机会。台下各位翻译界的精英,如果你们想走科技翻译这条路,恰逢其时。

●计算机图书翻译的盲点

究竟是什麽盲点,造就了目前的穷山恶水? 

太过相信 title 威力,是业者的盲点。总有一堆人以为掌握了好的外文书,就保证了中译本市场。甚至以为取了个好书名,就保证了市场。有的业者甚至抱持『好 title 不怕他们不买』的心态,与读者站在敌对的立场 ─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呀,那不是倒闭了吗!

好的原作固然对读者是绝大的吸引力,但如果交给不够格的译者,译作就成了废物,甚至可能成为毒物。这方面读者过大的宽容,又鼓励了草率出书的风气。有一封来信最令我印象深刻,读者说『总而言之,xxx 出版社当年的特点是大量翻译,草草出版,让科技人员能够尽快读到优秀作品。这种作风显然已经不合时宜了,或者说它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我的天,「草草出版」还能够让人「尽快读到优秀作品」吗?还说到历史使命呢!

这样的出版社海峡两岸各有代表,台湾代表已经结束了生命,大陆代表还在欣欣向荣。读者的温良恭俭让完全用错了地方。

译者这边的盲点在於过度高估自己,低估影响。计算机领域里头很多人对翻译感兴趣,尤其听说某某同学某些同事接了个case,更是兴致勃勃。但是做过一次或做了一半之後抱怨不已的大有人在:太辛苦、付出与酬劳不成比例。有正义感的人不愿意和稀泥,又不愿意接受落差,选择离开。没有责任感的人,继续把翻译当生活补贴,选择麻木,和一个笔名(我看过一个笔名是吴其仁)。

面对技术翻译,一般人最常见的几个盲点是

(1) 以为「自己懂」和「让别人懂」是一样的。两件事说起来相差十万八千里。「自己懂」是领域专业技术层次,「让别人懂」则是组织和文字功力,是另一种专业。最近我收到一封读者来函,他算是开悟了:『学校每年都要搞一个学生论文比赛,为了测一测我对STL的熟悉程序,我写了一篇介绍STL的文章去叁赛。写到Traits技术的时候,突然卡住,写不下去了。原以为已经理解了 Iterator  Traits,一写文章才「看到自己的盲点」,赶紧去把 [Austern98] 第3章和您的《芝麻开门 从Iterators谈起》以及《大局观:泛型程式设计与STL》再仔细研读一遍,又写了200行左右的测试代码,这才弄懂了Iterator Traits,文章也得以继续写下去。我这才体会到读者和作者的区别。自己弄懂和把别人讲懂完全是两个层次。』

(2) 以为技术翻译就等同於技术,所以『我的技术比他好,我做技术翻译也一定比他好』,『他能做,我也一定能做』。这个盲点和上一个一样,没有体会专业技术的翻译(和写作)本身就是另一种专业。

(3) 对文字表达能力抱持错误的乐观。太多人认为,中国人有不会说中国话的吗?会说中国话有不会写中文字的吗?会写中文字有表达不出意思的吗?若依此理,每个有点自己想法的人都可以成为作家!然则为什麽作家这麽少?会写字不见得会写文章,拿毛笔写字不都是书法。在计算机翻译书市场上,有许多由一堆中文字组合起来的非中文书,很多人都说,遇上那种书,把每个字忠实转为英文,也就凑合看懂了。

(4) 对工作时程抱有错误的预期。不知怎麽地,1000个人里头有999个把翻译视为兼差。『一天译10页,300页的书一个月搞定,哈哈,简单。』我曾经把一本书的某一小部分请工程界朋友先做初译。最後评量他的进度,一天不到一页,这还只是初译。这种情况并非特例。一旦时间严重不足,进度完全偏离预期,往往就是虎头蛇尾草草作收。做出来的东西,级次也就可以想像。part time 不是原罪,但是错误的预估造成草草的结束,让懵懂无知的读者努力把你制造的毒物吃下去,就是莫大的罪恶。

所有的问题都可归於「短视」与「漠视」。业者想要捞一票,译者也想要捞一票,品牌与形象被人丢在一旁。人人都知道IBM电脑比较贵,BMW汽车比较贵,即使不买也觉得它贵得有理。这种思考却没多少人放在计算机书籍上。然而我要告诉各位,任何人建立了品牌,就可以从品牌中取回辛苦付出应得的报酬。业者如此,译者也如此。眼光放远,计久长,才能成就事业 ─ 真正的事业,受人尊敬的那种。如果你认为个人不可能只手扭转大局,那是因为你做的不够好,做的不够多,做得不够出名。

●科技翻译使命之我见

有些朋友谈翻译,一下子就上纲到文化。科技翻译和文化传承有什麽关系呢?我不清楚,也不以为意。

我认为,翻译一本技术性书籍,最重要的工作是让读者尽可能把所有时间花在技术的学习上,避免任何其他精神消耗。下面这几个句子会严重地把读者的时间消耗在拆解句型上面(如果你能拆解正确,英文功底和技术功底都算不弱了):

⊙C++ Primer, 3e, p443

A typedef name provides an alternative name for an existing data type; it does not create a new data type. Therefore, two function parameter lists that differ only in that one uses a typedef and the other uses the type to which the typedef corresponeds are not different parameter lists.

⊙C++ Primer, 3e, p559

The process by which compound statements and function definitions exit because of a thrown exception in the search for a catch clause to handle the exception is called stack unwinding

⊙C++ Primer, 3e, p730

[code..] where the conditional test if (this != &rhs) prevents assigning a class object to itself. This is particularly inappropriate in a copy assignment operator that first frees a resource currently associated with the class in order to assign the resource associated with the class being copied.

省下读者看原文书时拆解句型的时间,俾使他们得以专心致志地研究文中的技术内涵,俾使他们得以快速(比阅读原文快五倍十倍地)进入书中领域并吸收其中知识。是为科技翻译之功。

我一点也不认为,科技翻译需要多麽「快速引进高科技」。研究圈不需要翻译,教育圈才需要。想要即时获得国外最新技术进展的人,应该去看原文读物(想必他们也只看原文读物)。当技术被写入书中,其实已经不新,这时候我宁愿它在译者手上多花个一年半载,把品质做好。品质提升可以节省读者原本需要花费的(阅读原文书的)二分之一乃至三分之二的时间,那才是「快速」的真正意义所在。

另一个常被大家认定的科技翻译使命就是:吸收外国的技术,在国内生根。这是任何人都同意的宗旨。看到「生根」,有人认为应该全中文化,那就牵扯到术语该不该中文化的问题了。让科技内涵完全被国人吸收,是为扎根,是为生根,但是科技生根和术语中文化,我认为18竿子也打不着。

●科技术语处理方式之我见

术语处理方式是科技翻译的一个大争议点,计算机领域中争议尤烈,因为计算机领域的术语太多了,并且继续快速增多之中。科技术语该如何处理?全中文化?第一次出现时中英并陈?时而中英并陈?处处中英并陈?全英文化?

就这个问题,我以为,完全要从读者的角度思考。你做的是科普读物或是专业读物?如果是科普读物,我赞成术语全盘中文化,必要时附加原文。如果是专业读物,我赞成某些术语以原文为主述方式,必要时附加中文译词,最好再补个英中对照表。

我曾经大胆地在译作中保留大量的英文术语(并且延续至今),规模之多前所未见,引起极大回响。从翻译界来的回响,有赞成有不赞成;从读者来的回响,99%赞成(也许不赞成的都没写信给我 :))。我之所以敢这麽做,因为我就是计算机专业领域中的内行人,清楚知道业内人士使用什麽样的沟通型式。有如此的信心做後盾,我才敢做逆行者和先行者,有如此的实力做後盾,我才敢决定哪些术语保留原文,哪些术语中译(我得坦诚,挑选是一个极痛苦的过程)。

另一方面,这麽做也存在个人的理想性:我不能眼看国家未来的科技生力军,因为术语的不当使用,而使自己与业界乃至於将来必然要接触的原文技术资料脱节。这一点大陆的情况相当严重,大陆的计算机教育是『尽可能把一切英文术语翻译成中文』,这是大陆研究生写来的信中说的,也是赴上海发展数年的朋友说的,也是与大陆读者大量交流之後的我的亲身感受。

原文术语的保留,涉及另一个烫手山芋:版面。过多的中英夹杂会使版面破碎,不忍卒睹。这有赖反覆修润、全盘计议,并且运用字形来改善,需要译者和版面完成者共同解决。但是往返协调的成本非常高,所以除了译者自行排版,我不知道还有什麽好办法。排版不在翻译范围内,很多译者对此毫无兴趣,但我甘之如饴,因为我关心最终结果。我不希望我的翻译功亏一篑於版面。版面会严重影响学习效果,相信大家都有同感。

关於术语,我的朋友曾铭源先生(现任纽约 CA高阶主管)一席话最令我赞赏:

Terminology only makes sense to people in that particular field, why bother to give it another alias (Chinese translation)? Let me give you a example: A while back, I interviewed a candidate straight from Mainland China, since we cannot communicate well in English, we used Chinese instead. However, I cannot understand a lot of computer terms he used. This was because same terminology being given different alias (translations) in Taiwan and China.



●术语翻译之我见

术语的处理,可说是评定译者是否为行内人的第一关。下面有一些娱乐节目:

class library:等级库存。(班级图书馆?)

message cracker :讯息爆裂子       (crack=爆裂?er=子?crack+er=爆裂子?)

in-line assembly debug:侦错网际组合中的语言程式码       (不知如何笑起)

我已经尝试将样本应用独立於另一样本应用之外     (sample application?)

web server:韦伯伺服器       (和大陆的「因特网」足以一别苗头)

下面还有一些对术语的认定过犹不及的例子:

在 1993 年 7 月 27 日我生日这天,Windows NT 小组给我一个作者所能得到的最佳礼物:他们发布了 Windows NT 要制造 (manufacturing) 的消息。

Windows NT Executive 规范 (regulate) 所有这些次系统的记忆体配置 (memory allocation),线串,档案,与其他资源。

记住,当我在叙述中更加详论时,我绝对是制作相关的 (implementation dependent) --- 我是在讨论 Win32 API 的 Windows NT 制作。Win32 API 的其他制作则以不同方式制作了一些 Win32 函式。

错误检查应该是任何软体专案的一大部份。不幸的是,适当的错误检查会引起 软体专案的大小 (size)复杂度 (complexity) 爆炸性地增长。

我喜欢说所有的样本程式都没有错误 (bug free)。但是,...

我所定位的科技翻译对象,处处存在着术语,因此,虽然我赞成保留关键术语,但相当程度的其他术语还是需要翻译的。我对术语译名遵循两大原则:(1) 尽量选用二字词 (2) 尽量有「突出性」。前者念起来乾净俐落漂亮,後者使术语看起来像个术语,不和一般用语混淆(避免不当耗费读者的时间)。

以下列出两岸计算机术语数个(Object Oriented 领域),各位不妨就上述两点自行评断优劣:

英文术语 大陆译名 台湾译名
class 类别
type 类型 型别
object 对象 物件
pass by reference 传引用 传址 *
dereference 解叁考 提领 *
pattern 模式 * 样式 *
program 程序 程式

* 这是侯捷喜欢的译法,并非台湾普遍都这麽译。其中「传址」以意译为重,非仅字面价值。
* 「模式」让你联想到哪些个字?

此外,共同性质的术语之间,如果其译名能够存在「族群性」,那是最好。让我再列两岸计算机术语数个,各位自行评断优劣:

英文术语 大陆译名 台湾译名
software 软体
hardware 硬体
control 控制元件,控制元
component 组件
singleton (未知)
firmware 韧体
class
type 类型

所有的规范都有例外,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规范是死的,你是活的,你的读者也是活的。好的译者不能死死地墨守成规。

关於术语的翻译,除非是技术引进者,否则我们少有机会开创(或改用)自己喜欢的译名,大多数也就从众了,从俗了。不过,我的脾气是这样:当我累积了足够的影响力,我会设法改变我不满意的世界。龙成了形,就该现爪,不然还是像条蛇。

●两岸术语统一之我见

谁都希望看到这一点,但我对结局悲观。两岸计算机术语的差异,已经到了彼此看不懂对方计算机书籍的程度了。差异如此之大,怎麽统一?下面是数个对照例子:

英文术语 大陆译名 台湾译名
object oriented 面向对象 物件导向
file 文件 档案
default 缺省、默认 预设
hash table 哈希表、散列表 杂凑表
array 数组 阵列
list 链表 串列
data 数据 资料

由於我的作品在大陆有影响力,我曾经希望对某几个我认为最需修改的大陆术语起修改作用。但是大陆读者在这方面的弹性非常低。这使我认为,我这麽做没有意义。所以我已经决定放弃对侯捷作品的大陆译本提供任何关於术语上的意见,let it be

我要提醒各位(也提醒我自己),看待异己世界,不要怀有敌意,更不要总以自我为中心。金庸小说呈现的这种汉民族自省思想,是我以为其最高价值之所在。

我个人很愿意在自己的作品中斟酌采用其他译者的好译名或高明的大陆译法,例如 programming,台湾译为「程式设计」,但现在大多数时候我都说「编程」,这是大陆用语。例如 overloading,以前我都说「多载化」,现在我也愿意接受「重载」;这两个字的语气(语感)不同,我在不同的情境下挑选使用。又例如 refactoring,台湾说「重整」,我更倾心於大陆的「重构」。我的前後期作品可能会出现不同(但相近)的译名,对於「不一致」的质疑,我并不以为意,只要同一本书中一致,就好了。社会在进步,大家都在进步,我的作品也要按我的方式进步。

当然,也有一些我虽心仪却无法采用的译词,例如 internet 大陆称「互联网」,香港称「万维网」,我觉得都胜於台湾的「网际网路」。但是我无法改而使用它,因为这是一个太根深蒂固的名词。多少因为这一点意识,使我决定不再干涉我的书籍(内的术语)在大陆的转译结果。

除了术语之外,两岸分治五十年所导致的语言演化,更使一些想像不到的小地方有着相反的意义,遣词用字不可不慎,例如:

中文 大陆说法 台湾说法 注解
紧张 年节车票很紧张 年节车票很难买 台湾的「紧张」只用於情绪形容。
上海的住房很紧张 (房价很高或很难购买之意)
感冒 意思是「感兴趣」 意思是「不满」 两岸的「感冒」意义褒贬完全相反。
比较 A书偏学术,B书偏实用,但B书还是比较好的。 A书偏学术,B书偏实用,但B书(在同类书中)还算是满好的。 本例B并无和A一计高下之意,大陆的「比较」在台湾的意思是「颇为」。
意思是灌水、没内容。 意思是「漂亮」。台语转化而来。 两岸的「水」意义完全相反。

●两岸计算机科技译本之我见

翻译书籍的数量那麽多,良窳不齐是永远的景观。你不可能期待全面优质化,正如太阳底下永远有阴影。

出版社的品牌必须以作(译)者的品牌为基础,有心经营科技翻译这块市场的业者必须有这样的认知。书的灵魂人物是作者和译者。除非面对Addison Wesley 或Oreilly这种好书比率极高的出版社,否则,我们所谈的科技译书,其成熟读者是不认出版社的,他们只认作者和译者。两岸计算机出版社和 Addison Wesley 或Oreilly 之间的距离,实在无法量测出来;至於作(译)者品牌,台湾在多个分支领域中已各有引领风骚者,大陆尚待多多努力。

成熟的读者不认出版社,也不认所谓的套书。《深入浅出》卖得好,市面上就出现一大堆「深入浅出」,《深度探索》卖得好,市面上就出现一大堆「深度探索」;书名本身不错,大家都可以用,但如果名实不符只为了搭个便车,这种思维就非常可笑。朋友建议我,应该为自己的书籍取一个丛书名称,对此我从不放在心上。每本书都取类似的名称,无趣透了。台湾把阿诺史瓦辛格主演的所有电影统统译名为「魔鬼XXX」,把汤姆克鲁斯主演的所有电影统统译名为「捍卫XXX」,把布莱德彼特主演的所有电影统统译名为「火线XXX」,最是搞笑。我看过一部电影原名 Seven,香港译为「七宗罪」,非常好,贴切电影主题,台湾的译名是「火线追缉令」,怎麽回事?因为男主角是布莱德彼特

经营科技翻译的出版业者,一定要清楚一点:你们所面对的读者是什麽样的水平。意义缺缺、近乎跳梁的事,就别做了。

关於计算机科技翻译书籍的良窳比率,由於缺乏实际数据,很难就两岸现况做比较。基本上一个是半斤,一个是八两。值得注意的是,大陆过去黄沙滚滚,最近一年却繁花似锦,引进一大堆计算机名着,titles 列出来令人吃惊。市场可期者,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但竟连《The Art of Computer Programming》和《The Designing and Evolution of C++》也有。光就选题而言,很叫台湾读者羡慕。至於实际翻译品质,我不敢乐观预期 ─ 不曾好好培养过计算机翻译人才,不曾重视计算机翻译人才,也从来少有译者在此领域经营,一下子蹦得出这麽多够格的译者吗?翻译本身是一种专业,并非计算机教授或计算机博士就一定能够胜任。根据耳闻与实证经验,请来的教授愈知名,译书的品质愈堪虞。太多知名教授并不把翻译当回事,他会交给他的徒子徒孙去做,亲自看上两眼者几稀。

大陆的这一波高阶计算机书籍的引进风潮中,我观察并思考了几个问题:

(1) 书籍总是只有一个翻译授权,因此好书一旦被译坏,读者就别想再有好译本可读,造成的荼害将长期而绝对。一窝蜂抢进,又没有足够制作能力的话,带给读者的是伤害而非幸福。译权的争夺很伤资本,小社争不过大社,大社又消化不良,非读者之福。大陆有些中译本,已经被骂到烂了,还是永据排行榜(一方面新手实在太多,一方面没有选择,一方面是读者的温良恭俭让用错了地方)。

(2) 由於经济与管道双重因素,大陆读者普遍无法接触原版书,因此对於译本的品质无法做「信」的比较和评论。只能从「达」「雅」两面观之。但是科技译书必先以「信」为根据。如果遇到刀俎型的出版社和译者,读者就成鱼肉了。

(3) 由於资讯闭塞的缘故,太多人认不清楚书籍的定位。对书籍的认识仅止於书名()。不少人以为《Thinking in C++》必定优於《C++ Primer》(入门怎能和思想比高 :)),又以为《The Art of Computer Programming》是用来增进编程功力达艺术境界的书,网路上人人雀跃人人都想买一本。殊不知,就连许多计算机教授读这本尽是数学的演算法专书都感吃力。

:这里似乎有个矛盾。我一方面说计算机技术书籍的读者大多成熟,一方面又说太多人认不清楚这些计算机书籍的定位。原因是programming在大陆成了经济与国力发展之所系,成了全民运动,是去贫脱困的希望。极端总是会带来走样。

(4) 大陆缺乏专业书评(台湾也非常短缺),网络论坛上都是零星炮,而且其中几乎都只有感情的陈述,没有具体的实证。缺乏制衡能力,接踵而来的就是腐化。

(5) 出版社的眼界还不够。固然整体来看有很棒的书入选,但也有些书品实在不必引进。从大局观之,不论哪个层次,最顶级的书才值得翻译,其他资源还是投注在本土技术写作人才的培养吧,对国家社会的贡献大一些。

无论如何,没有起始,就没有进化。比起台湾的选题层次,大陆这次大动作还是令人期待的。

台湾这边也有好消息,由於不景气的缘故,读者学会了精打细算,也学会了为生涯规划投资。因此高阶计算机书籍在市场上成了中流砥柱,一些努力付出的出版业者获得了鼓励,读者、译者、业者彼此终於进入了一个善性循环。诸如《Design Patterns》、《Programming Pearls》、《Refactoring》这样的书陆续开工或完成了,翻译品质和制作品质在在可见用心。台湾市场远逊於大陆市场,业者的辛苦可以想见,引进这些好书并精益求精,侯捷十分敬佩。

●中文先天条件不足之我见

关於翻译,我认为中文存在数个先天缺憾,这些缺憾在科技领域中裂成了数个大峡谷。科技讲究精准,而中文的这几个先天缺憾都和精准度有关。

(1) 单数 / 复数。一般我们不太在乎,但有时候为了精准,必须表现出来。中文要表现复数,可用「们」。但是「物件们」实在太可笑(我真的曾经这样实验过)。通常我的作法是这麽表达:编译器(s)。这当然不中不西,但我不管,只要读者清楚知道我要表达什麽,而且版面不丑(注意,(s) 要小两号),他们不会排斥我的「创意」。

(2) 主动 / 被动。这个比较容易解决,加一个「被」字就可以了。但是像这样:

When this function is called, it is passed the handle of the window that finished processing message and the message value in the first two parameters.

当这函式被呼叫时,它被传递已经完成处理前 2 个叁数中的讯息与讯息值之视窗的处理指标。

就是完全失败的例子。是的,中文很少用被动式,使用被动式时,一定要调整语句结构。还有,上面这个句子属於娱乐节目,译者肯定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写什麽。改译成这样就好多了:

当这个函式被呼叫,它的第二个叁数放的是讯息本身,而第一个叁数放的则是处理该 讯息之视窗的 handle 值。

(3) 动词 /名词。这个困扰最大。需要多加辅助文句或符号,考验译者的文字功力。下面是个例子:

原文:Delegation is a good design choice only when it simplifies more than it complicates.

原译:只有当委托使设计比较简单而不是更复杂时,它才是好的选择。

侯译:只有当 delegation 简化了设计,它才值得被我们选用。

另一个例子:

原文:To achieve the same effect with delegation, the receiver passes itself to the delegate to let the delegated operation refer to the receiver.

原译:委托方式为了得到同样的效果,接受请求的对象将自己传给被委托者(代理人),使被委托的操作可以引用接受请求的对象。

侯译:为了以委托方式获得相同效果,「请托(request)受理者」将自己传给被委托人,使自己得以让「被委托之操作行为」取用。

对於上述结果,我并不满意。我最希望的译法是:

为了以 delegation 获得相同效果,receiver 将自己传给 delegate ,使自己得以被 delegated operation 取用。

不中不西是吗?又何妨。英文单字不懂,查一下字典就有了(也许书後有个带简短解释的术语表呢)。科技译本内适当地出现英文字,我认为反倒多了一种视觉效果,提醒你这是一个术语。当然,一切都需拿捏分寸。

●科技翻译信达雅之我见

下面是一封读者来信:『有个问题越来越困扰我。因此想向老师讨教。翻译追求信 达 雅。学生现在的水平,不敢言“雅”,只能尽心尽力保证忠实原着,再力求让读者容易理解。但是在这个地方就有一点困惑:“忠实原着”应该忠实到什麽地步?逐字译是肯定不行的,那麽逐句?逐段?译者应该对原着做多少修改?如何修改?请问老师如何把握这个尺度?』

信达雅一向被翻译界视为圭臬。这三个无上目标是:

信:忠信、忠於原文
达:译文句子通顺易明
雅:用字优雅

我认为,科技翻译所要忠实的,是忠於「原着所表达的技术」。在此前提之下,译者享有自由。许多人对於自由的尺度拿捏不准。这麽说吧,你有多少能耐,你就享有多少自由。如果你对你所翻译的内容,技术面有相当的把握,那麽面对窒碍的原句,你尽可大刀阔斧地重新整构。逐字翻译肯定是很糟的,逐段翻译则范围过大,我认为逐句是最合适的长度。所谓逐句是指针对一个完整(可能涵盖数个逗点)的句子。

但是我所说的自由,只有在原文很不理想或很难翻译的情况下,才得成立。有些人喜欢非必要地将原文改头换面,脱离原来的用字结构太远。我把这种译法称为「破坏性翻译」。我并不喜欢这种风格;做为科技译本的读者,很多人希望中译本在通顺的前提下尽可能贴近原味。如果原文还算通畅,你真的没有必要把它改头换面。

许多翻译理论认为,「信」无法100%达成,遑论其他。下面是一些专家的言论,叁考自《论信达雅--严复翻译理论研究》,沈苏儒着。

最後谈为什麽说「等值」、「等效」只是一种难以达到的理想。

如果用一句话来回答这个问题,那就是:因为就一个文本(text)的整体而言,要把原作的全部意义、全部信息百分之百地在另一种语言、另一种文化中表现出来是不可能的 至少到目前为止的翻译实践证明如此。

不少中外译学家都普明白地说到这一点:

巴尔胡达罗夫说:「百分之百的等值」,「只是翻译工作者应当力求达到、但永远也达不到的最高标准。」「完全的等值翻译与其说是现实,不如说是理想。」

奈达说:「信息流失是任何交流过程中必然会有的。」「翻译中绝对的对等是永远不可能的。」「人们完全承认,绝对的交流(absolute communication)是极不可能的。」

纽马克说,「在我看来,『等效』与其说是任何翻译的目的,还不如说是一种可取的结果。」「一个文本的文化色彩(地方色彩)越浓、时空距离越远,等效就越不可思议。」

卡特福德(J. C. Catford)指出:「翻译决不是、或者说几乎不可能是原语文本全部被译语文本中的等值成分所替换。」(1964)

乔治 亨利 刘易斯(George Henry Lewes)在《歌德传》(Life of Geothe)(1855)中说,「在最成功的努力之下,翻译也不过是一种近似的东西(approximation),而努力并不常常是成功的。一篇翻译作为翻译也许可以算是好的,但它不可能是原作的完整再现。(A translation may be good as translation, but it can not be an adequate reproduction of the original)」

林语堂说,「译者所能谋达到之忠实,即比较的忠实之谓,非绝对的忠实之谓┅┅一百分的忠实,只是一种梦想┅凡文字有声音之美、有意义之美、有传押之美、有文气文体形式之美,译者或顾其义而忘其神、或得其神而忘其体,决不能把文义文神文气文体及声音之美完全同时译出┅┅我们须记得翻译只是一种不得已的很有用的事业,并不是只代原文之谓;译者所能求的只是比较的非绝对的成功。」

范存忠师说,「严格地说,译品最好能和原作品相等 内容相等、形式相等、格调相等,只是所用的语言不同。这就是马达忠所说的译品和原着完全一样,而读者看了译品能和看原着一样,但这是一个不可能完全实现的理想。」

朱光潜说,「有些文学作品根本不可翻译,尤其是诗(说诗可翻译的人大概不懂得诗)。大部分文学作品虽可翻译,译文也只能得原文的近似。绝对的『信』只是一个理想,事实上很不易做到。」

钱锺书说,「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是『化』。把作品从一国文字转变成另一国文字,既能不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又能完全保存原有的风味,那就算得人於『化境』┅┅彻底和全部的『化』是不可能实现的理想

刘宓庆说,「在任何一个语法平面上求得形式对应,使之既处在语言文化、文字结构形式以及行文风格的互相叁照的框架之内,又具有语义等值,实在是一种难以企及的理想┅┅就汉英而言,就更难获得这种等值了┅所谓『等效反应』即便对同语系或同语族的双语转换,也只是一个理想。」「翻译中的『忠』与『信』,也只能是相对的,绝对忠实於原文的译文也是不存在的。」

专家们的说法我都同意,但如果把翻译的范围缩小到科技领域,又把「信」的标准定在「忠於原着所表达的技术」,又为关键术语保留了原文,那麽我以为「信」是可以100%完成的。至於「达」,作品出手前自己多看几遍,一定「达」。

「雅」是比较高级的目标。要理工科的人拿起笔来「雅」,难度高一点。但其实,只要在中文作品中画龙点睛地来个成语、俚语、歇後语,对读者而言也就很雅了。注意「画龙点睛」,千万不能画蛇添足,也不能画虎不成。

说到「雅」,不得不再提到先前我说的,目前计算机书籍翻译以一群20~30岁的理工科年轻人为主力。在目前的教育制度以及社会风气下,这个族群实少能够雅得起来。他们的习惯常与流行沾边,而流行文化和「雅」很难扯上关系。他们对於文字的语气、语感的敏感度,都令人忧疑。我举个例子,有一本OO 领域的经典名着《Design Patterns》,作者共四人,网路社群(community)昵称他们为 Gang of Four(GOF)。但是台湾的网路社群却颇流行称他们为「四人帮」,并且也入了书。「帮」在中文里头不是一个褒字,是十足的贬味,「四人帮」在大陆更是绝对敏感的字眼。把地位如此尊崇的四个人称为「四人帮」,岂有雅意?

再举一个例子,一本Java书籍的作者把Reflection功能(可在执行期探析object相关资讯、动态决定所要产生的 object class、甚至在执行期才决定唤起的method)称为「照妖镜」,这妖字的感觉对味吗?

相较於以上「褒贬」不分的语感问题,下面这个用词倒显得问题小了。我们通常说某个领域的 creator为「某某之父」。台湾的网路社群却颇流行把C++ creator Bjarne Stroustrup称为「C++的爸爸」,并且入了书。这┅这雅吗?

「信」的量度是具体而客观的,「雅」则非常主观,和个人品味绑在一起。因此,关於「雅」,以上所举各例,我没有企图说服任何人。

今年10月份我在北京,叁加了《程序员》杂志主办的一个读者座谈会。会中有一位读者问我,他从我的文章中感觉我很强调科技文章或书籍的「阅读乐趣」,但是他不解,科技文章主讲技术,最重要的是技术,何必在乎「阅读的乐趣」,他说他自己看那些硬梆梆的书籍文章,也很有趣味。我回答这是层次问题。好的作(译)者可以写出技术一流的作品,更好的作(译)者可以写出流畅易读的科技作品,最顶级的科技作(译)者写的东西让人轻松喜悦隽永开怀。至於发问的这位读者看硬梆梆的书籍文章兴趣盎然,那是他的福气,也是作者的福气。

●孰轻孰重

究竟需要什麽样的能力,才能把科技翻译做呢?一般人认为翻译英文文稿,那就英文要好;英文好就能翻译所有的英文文稿。这是大错特错的想法。就算一位翻译博士,不懂programming技术而要翻译一篇programming技术文章,也一定错误百出。让他保留原文术语,也一样。

我要强调的是,进行科技翻译,和你出身哪个科系,没有必然关连。但是和你有什麽样的专业背景,有密不可分的关系。科技翻译要传达的是技术,外文只是工具,而许多人可以达到科技翻译所需的语言门槛。决胜点不在外文,在於领域知识(domain knowledge),以及本国文字。

如果要我列出科技翻译的成功要素,按重要次序,我会说领域专业素养、中文程度、中文文采、英文程度

(1) 关於领域专业素养

没有领域专业素养,对於术语的处理和行文遣字,就没有所谓的「内行气」。面对一堆对你而言毫无意义的单字所堆砌起来的文字,你如何把它化为有意义的东西给第三者看?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笔下的文字意义,你能冀望你的读者知道吗?唯一的可能是你的读者比你内行。

有一位在化学公司担任研发主管的朋友来信对我说:『因为工作的需要,我经常拿一些专业的技术资料给同事阅读,并要求他们翻译成中文,通常结果是牛头不对马嘴,我甚至半开玩笑地问他们是否看得懂自己翻译的文章,他们老实说自己也看不懂。』连专业人士翻译专业资料都还如此,不懂领域专业的你,怎麽可能把翻译工作做好?你徒有翻译专业,却没有领域专业,是没有用的。


(2)关於中文文字功底

请注意我说的是文字功底,不是文学程度,也不是国学程度。五四运动以降,中国人已经不用艰涩的文言文了,但是很多人以为白话文好写,以为会讲话就会写白话文。真是这样吗 ? 为什麽有些文章读起来如沐春风,有的文章读起来硬是让你牙齿咬到舌头呢?

最轻微的,举一个常见例子,网路论坛上常常看到这样的询问:

XXX 得好不好?

改成这样是不是比较好:

XXX 得好不好?

再举一个例子:

...因此 VC++ 对於这方面的需求仍然是最好的选择。

改成这样是不是比较好:

...因此对於这方面的需求而言 VC++ 仍然是最好的选择。

下面是某本书的摘录文字:

PersonalData : static final long serialVersionUID = -3002196610399578122L

有了这项资讯後,我们只要在新更改的类别中加入上面这行输出的结果,Object Serialization就会知道虽然类别的内容已经有所变动,但是新版的类别仍旧相容於SUID为类别中指定数字的类别。

最後一句话把我唬住了,大概是肯特星球上的语言吧。我很伤心地告诉各位,这不是翻译书的文句,这是一本创作书摘录来的句子,而且作者颇有名气。经过无数努力,上下文前後思索,我终於把它看懂并改得像样些:

PersonalData : static final long serialVersionUID = -3002196610399578122L

有了这项资讯後,我们只要在新更改的类别中加入上面这行输出,Object Serialization就会知道,虽然类别内容已有变动,但新版类别仍旧相容於那些「已经明白指定相同之SUID」的类别。

再来一句:

如果您希望在储存物件的时候,还可以额外储存其他的资讯,或是进行一些後续的动作,那麽就可以为您实作有Serializable介面的物件实作WriteObject()以及相对应的readObject()方法。

最後一句话又让我楞住了。经过仔细推敲,我终於把它看懂并改得像样些:

如果您希望在储存物件时还可以额外储存其他资讯或进行某些後续动作,那麽您可以为「实作有Serializable介面」的那些物件实作出WriteObject()和对应的readObject()。

「英 ==> 中转译」的过程中,到底英文重要还是中文重要?我只能说,一个中文90英文70的人,和一个英文90中文70的人,必然是前者胜出。「中 ==> 英转译」则恰恰相反。

(3) 关於中文文采

文采是一种抽象、难以量度的东西。要一位科技翻译者具备文采,有点陈义过高。不过我们现在谈的是「出类拨萃」这档事。

你若问我什麽是文采,我想只要读者能在阅读时获得技术以外的喜悦,被隽永的文字牵动了情绪 (因拙劣而引起的愤怒与悲哀不算),这种文字斯可谓有文采矣。

(4) 关於英文程度

英文程度列於第四要件,我的意思并非英文程度不重要,而是,科技翻译的英文门槛很低,英文的重要性也就不那麽突显。外国人不会把科技文章当成欧美文学来写。译者之所以看懂技术内容,不在於其英文程度,而在於其领域专业素养。面对复杂的句型,具备领域专业的译者可以推敲个八九不离十,而且通常正确,缺乏领域专业的译者则只能猜测想像,而且结果往往不够精准,甚至完全错误。「精准」非常重要,让读者迷失在模糊的文句中,是一个科技译者 (或作者) 不可原谅的过失。要让你的译文在技术上精准,靠的是你的领域专业,不是你的英文程度。

●素人翻译

「素人」是指没有受过正统学院训练的人(好像是源於日文的一个外借词)。台南洪通就是有名的素人画家,埔里林渊是有名的素人雕刻家。

我,侯捷,是个素人翻译工作者。我没有任何翻译理论,英文程度也极为一般。正因我是素人,所以我没有任何包袱与束缚。「正统的翻译作法应该怎样怎样」都与我无关,我只在乎读者感受,我是完全的读者导向(而读者的技术水平和文字水平就以我个人为假想)。因此我可以为了保留原文索引而页页对译,并为了页页对译而学习排版。我也可以为了表现复数而在中文名词後面加 (s),可以为了让读者学习平顺而加上一堆注解,可以为了贴近心目中锁定的读者而保留许多原文术语,也可以为了断句清楚而加上前後引号或底线符号┅,我可以做任何离经叛道的事,只要我认为这有助於我的作品被读者舒服地阅读。

有一句话说「无知者无惧」,在翻译上侯捷大概是这样吧。反正,最後交给市场检验。读者不能接受,自然我会离开。

●钱途

我不太喜欢对年轻朋友谈钱,那使人目光浅短。但是我知道同学们不得不关心这个切身的问题。可以这麽说,以目前国内科技翻译之需求,以及目前大环境表现之差劲,只要各位认清自己的专长,并且用心努力,各位可以轻易脱颖而出。

不要为钱而工作,要为兴趣和理想。如果你要,兴趣和理想可以为你挣很多钱。只有浓烈的兴趣,才能让你攀登高峰。

●狐狸与舌头 ─ 与君共勉

最後让我说两个小故事,惕励各位,也惕励我自己和所有从事翻译的朋友。第一个故事是极有名的佛家公案:「一字之差 五百世轮回」,被我引用在我的头一本译作序言中 :

百丈怀海禅师每次说法,都有一位老者在旁听道。有一次众人离去之後,老者向禅师介绍自己,说他原是迦叶尊者时的一名方丈,当时一个学僧问他,道行高的人是否可以了然因果规则,他说「不落因果」。由於说错了,罚为狐狸身,整整五百世。狐狸化身为老者前来听道,为的是希望能够开悟。老禅师问他想知道什麽,老者把学僧的问题再提出来,百丈说「不昧因果」。於是老者开悟,解脱狐狸之身。

百丈和尚凡叁次,有一老人常随众听法,众人退,老人亦退,忽一日不退,师遂问:「面前立者复是何人?」老人云:「某甲非人也,於过去迦叶佛时,曾住此山。因学人问:「大修行底人还落因果也无?」某甲对云:「不落因果!」五百世坠野狐身。今请和尚代转一语,贵脱野狐!」遂问:「大修行底人还落因果也无?」师曰「不昧因果!」老人遂於言下大悟,作礼云:「某甲已脱野狐身,住在山後,敢告和尚,乞依亡僧事例!」。师令维那白槌告众:「食後送亡僧!」大众言议:「一众皆安,涅 堂又无人病,何故如是?」食後只见师领众,至山後岩下,以杖挑出一死野狐,乃依火葬。

第二个故事是关於佛典大翻译家的传奇事迹,被我引在我的第二本译作序言中:

佛经有四大译师:玄奘、鸠摩罗什、法显和真谛。罗什的父亲是天竺王子,母亲是龟兹公主。史书上记载他的母亲怀他时智慧大进,无师自通天竺语。罗什本人精擅汉梵两种语文,一生主译佛经三百八十多卷,成就惊人。他的译作「流传後世,咸共弘通」。临终前他说:「今於众前,发诚实誓:若所传无谬者,当使焚身之後,舌不焦烂」。果然火化後「薪灭形碎,唯舌不灰」。  (三藏记十四,梁高僧传二)

科技书籍和严肃的经典沾不上边,但是同样做着开智的工作。希望各位谨记,你们笔下出去的东西,影响的不是一个两个人,是一千两千个人,甚至一万两万个人。我们都应该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不但不做五百世狐狸,最好还拥有一只烧不烂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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